作者:39792ok
2023/8/1
三十一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你爸人挺好的,我对他没意见,但我知道你妈嫁过去一定受欺负,少爷小
姐们喜欢的是顺从的奴仆,平时张嘴闭嘴都是同志,可一旦仆人要争取平等,就
变成不知感恩的坏分子反革命了,他们嘴里的所谓的人人平等……从来都只是傲
慢的施舍而已」,说完外公拿起有些掉漆的军绿色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递给
了我。
一次次的试探,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为了验证李思娃说的话,我把他说的东西,过滤掉一些敏感内容跟外公跟透
露了些,看有没有耍花招骗我,可得到的答案却让我难以接受。
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拿着水壶仰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
看我咕咚咕咚的大口吞咽,就像是要借酒消愁一样,外公伸手就把水壶夺走
了笑着说:「臭小子你打算都喝光啊,也不知道给我留点」
小心翼翼把水壶盖子拧紧放到地上后,外公脸上的笑容立马就消失了,沉默
了许久,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低头就像自言自语一样:「我其实也不想让你
为难,可我们马上就要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尸体都会被吃的一干二净不留一
丝痕迹,干净的……就像从来没存在过」
我虽然不明白外公在说什么,但也能感受到他眼神里的绝望,就像……我对
我妈的绝望,愤怒中糅杂着无尽的悲凉。
「当年赶英超美里面的英国,是最早完成工业革命的国家你知道吧?」
「知道,历史课上学过」
看着满地随风摇摆,仿佛一吹就要倒的枯黄玉米杆儿,外公幽幽的说,「那
你觉得当年伦敦,那些被资本家压榨的普通工人惨吗?」
我不知道外公希望我说惨,还是不惨,不过想了想还是遵从了自己内心:
「惨」
「没错,当时惨到很多工人都活不到成年,就是廉价的人肉机器,受工伤更
是家常便饭,甚至几岁的幼童都要冒生命危险掏烟囱,简直就是个人间地狱…
…」
说到人间地狱外公顿了顿,然后转过头平静的看着我,就像在讲述跟自己不
相关的事:「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地狱生活对印度人来说,就是梦里的天堂,
你的下限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上限,伦敦的工人再怎么凄惨,也轮不到印度人去
同情吧,一个泥腿子印度人,跑去同情人家伦敦工人,这不有病吗?恒河的累累
尸骨那帮英伦老爷看得见吗?虽然大家同属大英帝国」
「……也不能这么说吧,英国工人和印度农民都是穷人,大家就不能和平相
处吗?」,我知道不太可能,但还是想尽量弥合外公和爷爷的矛盾。
我的话刚说完,外公就斩钉截铁的说:「不能!至少现在联合不起来,他们
双方甚至是敌对状态,有段时间甚至有人提议立法,要限制甚至禁止农民工进城,
以防威胁到工人的工作岗位,简单地说就是,我没工作了可以下乡当知青土里刨
食儿,你活不下去了,不能进城跟我抢饭碗」
「还有一个更尖锐的的矛盾,伦敦工人认为自己建设了帝国,帝国的一切都
源于自己的勤劳双手,最多再加上苏联老大哥的援助,反正跟印度人是没一毛钱
关系的……可如果这个理论成立的话,当初洋鬼子就不应该打那两次世界大战,
轰轰烈烈的解殖运动也不应该爆发,大清的洋务运动也不应该失败,甚至你的
……都是错的,那些租界就应该还给人家洋鬼子」
外公越说越慷慨激昂,前面说英国印度我还能勉强理解,后面他又是世界大
战,又是洋务运动租界之类的,我是彻底抓瞎了,但感觉应该还是在数落我爷爷,
我就再次迂回了个能让外公同情的点:「可……既然伦敦是天堂,那猴子的父母
为什么是这个下场?」
「什么下场?你想说卖淫维持生计?还是想说全家吃顿好的就上吊?你说的
这些印度人全都经历过,有时甚至荒唐到,村支书组织村里妇女,去伦敦的矿上
「挣钱」,你猜当时消费群体是谁?还有你听说过有编制的工人雇农民替自己干
活吗?就跟地主一样什么都不干就领钱,就因为人家有编制是伦敦老爷,这日子
不是天堂是什么?而猴子的父母之所以这个下场……」,外公面露难色眼神慢慢
失去焦距,像是在看远处的山,又像是在回忆什么:「那是因为他们现在跟我们
一样了,完成了历史使命后……被抛弃了,这种从英国流放到印度的巨大落差,
让他们惶恐不安」
外公的话让我很不解,抛弃的前提是拥有,手里有东西你才能扔掉对吧,手
里一直是空的谈什么抛弃,「你们被抛弃了?什么时候?」
「西柏坡」
「西柏坡?听着耳熟……像是个地名?」,外公说的地名我很耳熟,但一时
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是个地名……但也是个时间,国家建立初期群狼环伺,急需工业特别是重
工业保护自己时,你认为资源应该向哪部分人倾斜?提高哪部分人的待遇?以哪
部分人为主呢?工人还是农民?虽然你最初依靠的是一群衣衫褴褛,思想并不怎
么先进泥腿子」
外公的说话口气很平和,可他的问题却十分尖锐,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外
公的内心世界,可虽然他已经说的很明显了,但我还是不想把冲突摆明面上,低
着头都不敢看他的脸:「可……大家不是都说……以前是很公平的啊」
听到我说公平,外公那平静又严肃的脸再也绷不住了,一声嗤笑整个人都放
松了,双臂撑着地半躺在着,抬头仰望着蓝色天空:「公平?八分之一个人叫公
平?八个我摞一块等于一个你爷爷,你觉得这叫公平?所谓的公平就是他们当少
爷我们当下人?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不也这样吗,把农村说的跟魔窟一样,好像
受了多大迫害,我们求着他们下乡了?苏联突然撤资他们没饭吃,这也怪我们这
些泥腿子?再说当初挨饿的是我们,粮食不都调走维持工业了吗,还整天吹自己
是先进社会生产力的代表,合着先进生产力就是整天在厂里搞乱伦畸形繁殖是吧,
工作岗位就跟漂亮女人一样,爷爷上完老子上,老子上完儿子肏?都赶上明朝的
匠户制度了,可真他妈的先进啊」
外公跟我爷爷不一样,情绪上来了之后,不知不觉就会带上脏话,到了这个
地步,我也没有再打什么圆场了,只是默默问了句,「原来不一样就算了,可既
然大家都被抛弃了,为什么还不能走到一起?」
「还是算了吧,我们可没资格跟人家攀亲,人家是什么?根正苗红的工人冲
锋队无产阶级,我们是什么?我们是有地有生产资料的小资产阶级,人没把我们
打成反革命的右派,我们就谢天谢地了,还敢跟人家走一块儿?英国人再落魄也
是英国人,就算被流放到印度也比印度泥腿子高级,人家是在帝国核心体系内的,
就不说别的,你感觉失业和退休这两个词,跟农民有关系吗?不是我们不联合,
是人家看不上我们,呵呵……我们也确实没有什么联合的价值」
外公长叹了口气,有些自嘲笑了笑:「唉……谁会找一个快要死的人联合呢,
打下大城市见过了花花世界,山沟里的父老乡亲必然会被忘掉的,这和道德品质
无关,它是一种客观规律,它会无情抹除我们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下岗的人可能
还会有歌曲纪念,可能会有人怀念曾经光辉岁月,或者说是工人的黄金时代,而
我们什么都不会留下,我们是帝国前进的燃料……也是不堪回首的耻辱伤疤,会
被有话语权的人拼命掩盖否定,甚至我们自己长什么样子,都是由别人的笔杆子
塑造决定的,说我们是印度人都抬举了……苟延残喘的印第安人还差不多」
看到外公痛苦纠结的样子,我心里也很不好受,很想跟他说点什么,可我能
力实在有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当一个听众。
「其实……最早我跟你爷爷是同一种人,只不过我慢慢认清了现实,跟他们
分道扬镳了,他拜他的黄巢,我拜我的李世民……」,说到这里外公眼里全是愤
恨,又有些欲言又止。
外公这番话我就更不理解了,城里待遇好的爷爷拜农民起义军黄巢,他这个
老农民拜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这不是颠倒错乱了吗?
不过外公好像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沉默了良久之后,脸上再次有
了平时的笑容,对我故作轻松的说,「我好像说的太沉重了点儿,要不给你唱首
歌吧,这首歌是很久以前我的老师教我的,你妈都没怎么听过呢」
外公要给我唱歌我不意外,但他唱的歌让我很意外,不是什么红歌,也不是
什么乡间小调,更不是我妈经常唱的《茉莉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涵……」
我是第一次听到外公正经唱歌,他的嗓音很沧桑粗糙,像一个老人在讲述过
去的故事,每句歌词都微微颤抖,有一种要哭出来的感觉,可仔细一听又好像没
哭,我想用如泣如诉形容,可又感觉太单薄了。
它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位疲惫的老人顶着暴风雪在荒原上艰难前行,孤独无
助凄凉可又那么坚定,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
倒下,就这么一步一步的前行,直到生命的尽头。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唱完外公就回家了,就我还躺在田地里,嘴里叼着
狗尾巴草久久不能释怀,嘴里还在哼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
不知道外公是不是看出什么了,他的这首《送别》很符合我现在的心境,他
知道我要离开了吗?
也许……是巧合吧。
我到家(外公家)的时候,外公正光膀子在厨房门口洗脸呢,察觉到我回来
也没顾得上跟我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往自己脸上捧水揉搓。
看到外公孤零零的身影,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婉转的说了,这次帮外公秋
收的主要目的——告别:「我要回英国了,以后工作忙……可能很难有时间回来
看您」
听到我说的话,外公捧水的双手直接僵在了半空微微颤抖,直到手里捧的水
漏光了才「嗯」了一声,用没水的双手在脸上象征性的揉搓起来。
「你们爷孙俩说什么呢?什么英国啊」,这时我妈从客厅出来了,莫名其妙
的看着我和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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